黃賓虹作品

　　中國書畫的欣賞者與藝術(shù)的創(chuàng)作者一樣，有三重境界：其一是“形與技”的層次。其二是“境”的層次。其三是“道”的層次。

　　馮友蘭講：“一位朋友看晚年程硯秋的演出，程一出臺，甚顯肥大，這位朋友‘哎呀’一聲，心想：這怎么受得了!聽了幾句后，覺得完全受得了，再看再聽，覺得很愿意‘受’”。(《隨筆》2008年3期，108頁)

　　從“看”到“聽幾句”，到“再看再聽”;從“這怎么受得了”到“完全受得了”，再到“很愿意‘受’”，看來這位朋友已漸入佳境、著迷了。

　　程硯秋晚年演出他的拿手劇目《荒山淚》《竇娥冤》《失子驚瘋》《鎖麟囊》等，在北京，特別是赴上海、天津、武漢、南京等外地演出，均引起極大的轟動，一票難 求，令觀眾欣喜若狂。

黃賓虹作品

　　出場前那幕后的一聲叫板，出場后的一組水袖，幾句嘶啞的唱腔，甚至是一個動作、一個眼神，便能輕而易舉地吊起戲迷的興奮胃口，刺激觀眾的直覺神經(jīng)，引來臺下一陣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，臺上臺下的熱烈互動，就算是梅蘭芳大師的演出也要相形見絀。

　　欣賞程硯秋晚年的表演藝術(shù)，演員的胖碩體形是否符合劇中的人物形象不重要，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的表演技巧也不重要，甚至劇中的情節(jié)意境也可以忽略。

　　而人們陶醉于他的是獨(dú)辟蹊徑的聲情并茂，是勾人魂魄的蒼涼與渾茫，是閱盡人世榮辱沉浮之后的精神氣息與生命節(jié)奏。

黃賓虹《煮茗圖》

　　這就是會通之際，人書俱老的大器晚成;是以天合 天、物我兩忘的一片天籟;是無法而法、乃為至法的返璞歸真。謂之似卻又不似，謂之形不似而神韻極似，這就是中國藝術(shù)的大寫意，是中國藝術(shù)的致高境界。

　　欣賞齊白石、黃賓虹晚年的中國畫的大寫意藝術(shù)不也是如此嗎?

　　齊白石，十三歲起做雕花木匠，二十七歲經(jīng)湖湘名士胡沁園指點(diǎn)從事繪畫，學(xué)習(xí)文化;四十五歲以后飽覽名山大川，開闊了眼界與心胸，后數(shù)度進(jìn)出北京;五十五歲之 前繪畫水平一般，不為人所知，靠篆刻為生;六十至七十變法紅花墨葉一路，繪畫受到市場青睞，這前后，他創(chuàng)作了一批格調(diào)清新的農(nóng)村生活題材的花鳥、山水畫作 品，開創(chuàng)了中國畫審美的新意境。

黃賓虹 1923年作 《虞山圖》

　　晚年的齊白石已是功成名就、名滿天下。而這時(八十五歲以后)的作品，已完全擺 脫了討好買家胃口的商品畫的羈絆，而達(dá)到了藝術(shù)的更高境界。如牡丹、梅花、牽�；ā㈦u冠花、雁來紅、葫蘆等題材，隨意揮灑，無法而法，似詩似禪，又非詩非 禪，出神入化，登峰造極。

　　誠如老子《道德經(jīng)》所言：“道可道，非常道;名可名，非常名。”又曰：“恍兮惚兮，其中有物;窈兮冥兮，其中有精。”在筆墨的自 由揮灑中呈現(xiàn)出了生命本源的氣象和輝光，達(dá)到了寧靜中見歡愉，平和中生出絢爛的大自由境界。

　　黃賓虹一生深研中國 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，在繪畫上，他七十歲之前的作品水平一般，法度森嚴(yán)，但鮮有個人風(fēng)格，一味摹古。八十歲以后的黃賓虹患白內(nèi)障，雙眼幾乎失明。但他以豐厚人生閱歷 和學(xué)識修養(yǎng)為底蘊(yùn)，以臻于化境的筆墨功夫作支撐，一破此前的因襲摹古和法度束縛，因心造境，以手運(yùn)心，作畫以神遇而不以目視，以天合天，恢恢乎其游刃而有 余，妙在似與不似之間，畫風(fēng)為之大變。

黃賓虹《元人詩意圖》

　　《老子》曰：“常無，欲以觀其妙;常有，欲以觀其微，此兩者同出而異名，同謂之玄。玄之又玄，眾妙之門。”黃賓虹有 了晚年這批雄渾蒼茫、氣勢磅礴、思與神合、具有抽象筆墨意味的經(jīng)典之作，終于在山水畫領(lǐng)域取得了傲視同儕、超越前人的成就，從而奠定了他在近現(xiàn)代中國畫壇 一代宗師的地位，這是黃賓虹的造化，也是天意。

　　由此看來，中國藝術(shù)(國畫、書法、戲曲、音樂、舞蹈)的欣賞者與藝術(shù)的創(chuàng)作者一樣，也有三重境界，或曰三個層次：

　　其一是“形與技”的層次，即物象與技法、技巧：它完整、唯美、悅目，是視覺享受。

　　其二是“境”的層次，即畫中的意境、境界：其詩情畫意令人陶醉，給人以精神享受。

黃賓虹《云林筆意山水》

　　其三是“道”的層次，即會通之際，人書俱老：它天人合一，物我兩忘，造化在手，信手拈來，不期遇而遇，不知其然而然。此時，已不在于你畫什么，也不在于你如何畫。而是直覺于畫面中撲面而來的氣息、氣度、氣象，是潑墨而出一片天籟。這是具有敏感的天才氣質(zhì)加上刻苦磨礪，閱盡人世滄桑、披覽榮辱沉浮之后，作者人格精神自然而然的流露，是人品與畫品的統(tǒng)一。

　　從藝至此，乃能完善，按佛教說法，即功德圓滿。而對于高品位的觀賞者來說，讓靈魂震撼。這是仰賴于觀賞者自身 的修養(yǎng)與情懷，喚起觀賞者自己的想象去補(bǔ)充那些筆墨之外的空白，在欣賞作品的過程中與作者共同完成了作品的創(chuàng)作，這便是一種久久不能釋懷的高峰體驗，令人怦然心動。

黃賓虹《擬董巨二米大意》

責(zé)任編輯：張晶